2009APEC中小企业峰会由新加坡贸易发展局、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杭州市人民政府、阿里巴巴集团主办。本届峰会的主题是“小企业，大梦想”。来自亚太地区21个成员国的APEC企业家代表、海内外商人精英，从世界各地齐聚杭州，就中小企业发展问题进行深入探讨，总结全球中小企业的“过冬”经验，得以在这一国际性的“圆桌”上，得以充分分享。

　　在峰会上，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著名经济家周其仁发表了题为“小企业的资金解决之道”的主题演讲。

　　

　　以下为周其仁现场演讲的文字实录：

 　　小企业的资金解决之道是大家所关心的，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关心中国经济整个未来的发展。什么是小企业？有各种各样的定义，从规模上看，它有多少人，有多少营收，创造多少利润，自由资本多少等等，这是多数关于小企业的定义。我想取另外一种定义。所谓小企业，无论中国的、外国的、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所有的小企业都很少能用他人钱财，这是描述性定义。

　　在座的这么多人看过各种各样的大企业、中企业、小企业，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家小企业，有1000万个股东，肯定从来没有见过。因为1000万个股东，每人只出一块，这家公司的股本是1000万。一家企业借1000万人的钱来用，一人借一块，流动资本是1000万，应该不算小企业，小企业不怎么能用别人的钱。反过来，大企业就是大量用他人钱财的企业。柳总刚走，看网商、看展览，柳总不知道他的股东有多少，每分钟都有变化、有人进有人出。全球500强的公司，他用全球的资源，主要是他人的资源。

　　我把定义先放在这里，小企业很少用其他人的钱财，这是绝大多数企业的状况，而大企业可以用很多他人的钱财。这个定义带出一个问题，是因为你小，你才很少利用他人的钱财吗？还是反过来，因为你不能利用他人的钱财，你才很小。这个问题很容易循环，我相信在座的各位看法是不一样的。我想把我的看法放在这里，我认为，由于你不能利用他人的钱财，所以公司很小。

　　不能利用他人的钱财是原因，规模小是结果，这个因果关系我把它说得非常肯定。有什么根据？小就是少，少就是小，为什么少就是小的原因？

　　大家看看企业的故事。你看中国、外国著名的大公司，开始都是从小企业，除非国家下决心搞一个国有大公司，一下子很大，真正在市场里长起来的公司开始都很小。大家看柳总刚才的演示提纲，1983年11个人，20平方米传达室，中国科学院拿出20万块人民币，很小。十年前的阿里巴巴，18个人在马云家里开会，你说他是大公司？前几天跟柳总去大连参观东软，18年前是两个老师一间教室，两台还是三台PC，就这么创业，现在是15000人的大公司。你再看国际大公司，丰田、松下、福特等等，你去查它们的历史，它们开始都很小，比我们在座的小公司还要小。

　　小公司当中的一部分长成了大公司，是怎么长成的？他找到了利用他人钱财的办法。但不是说只要有人给它钱它就变大，而是它创造了一种活动的结果，让别人觉得可以把钱财交给它，这时公司就变成大公司。没有这个钱财，谈论小企业的资金解决之道没有太大的意义。小企业如果永远是小企业，那就不需要讨论融资之道，也不需要别人的钱财。我们老说小企业效率高，为什么高？小企业解决就业的贡献大，为什么解决就业的贡献大？就是不能很好地利用别人的钱财，市场一变它就变，船小好掉头。它熬不住，这就是小企业的特征。按照这个特征，国民经济的发展永远保持一部分小企业，永远用不着费很大的力气保存小企业的生存之道。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和在座的各位，之所以研究小企业之道，因为用他人钱财是跟小企业长大有关的事件，没有长大的目标就不要讨论那个问题。用别人的钱对付市场的事情，这是小企业融资问题的第一条。
   
　　中国30年，小企业可以长成大企业。昨天我坐在阿里巴巴员工的团队上看阿里十年的演出，受到很大的鼓舞。就十年，18个人，今天看上去都还很年轻，当年更年轻。十年成就这么一个事情，中国经济是具备这种条件的。30年前看不到这个前景，15年前也不是看得很清楚，现在看得越来越清楚。更多小企业成长起来，研究资金解决之道。

　　如果不能用他人钱财，小公司是长不大。你要能用他人钱财，小公司才能长大。无论是做实业，还是做研究，这都要作为一个课题仔细的琢磨。在此利用这个机会讲讲小企业成长如何利用社会他人的钱财长大。我的看法是，利用他人的钱财是使社会进步的非常重要的层面，它跟开发其他资源是一样，把这个资源开发出来为人类所用。

　　这里头我看到四个层次的开发路线，我觉得每个层次都值得好好研究。
   
　　第一个层次，你先把你自己用够。创办一个企业，成就一个市场，不是单靠货币，首先要靠人，你这个人放进去没有？我做过很多研究，有些小企业为什么很幸运，别人钱财肯给它用，一个共同的规律就是它们能够得到别人信任。它虽然是小公司却有很大的想法，不是空想，而是把自己身上能量的百分之百的投进去。这种投入本身就会感动他人，感动那些有钱财的人，这是古今中外通的道理。

　　讲一位企业家的故事，他叫王石，当年也是国营外贸机构的业务人员。深圳一开放，他到深圳去主持一家国营外贸公司的工作，这时还谈不到创业，谈不到别人信任他，但是做业务的时候，他把自己用够。他当时做玉米，货到了以后要赶快卸掉，他是经理，但他和工人们一起扛玉米包，尽快把玉米卖到市场。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事情，这为王石成就后来的梦想奠定了一个想不到的基础。因为你当时要做玉米，用车皮，但车皮在铁路部门手里，短缺，价格低，定得多，拿不到，要去找关系。王石做生意不行贿，他讲过，当时没有办法，就在包里放两条烟，去找铁道部门管车皮的人，试图说给我两个车皮，铁道部门看他去，就给了他两个车皮，他的烟还没有拿出来。王石很奇怪，我拿烟给你，就是想用烟换车皮，你怎么给我车皮却不要烟？那位管理人员跟他讲，你真不是干这行的，一个车皮两条烟够吗？不够！但我天天在铁路上看，只有你这个经理跟你做的工作是融到一起的。

　　你是没有钱，你创事业是有风险，你再不把自己放进去，怎么让别人相信你，怎么让别人融资。所以各位在座，融资的第一个层次是开发你自己，向你自己融资。人身上有一股劲，有一股精神，这个东西很难用货币衡量，财务报表不能反应，但却是真实世界里头是融资的首要条件。
柳传志现在做投资，手下两个资金。我跟他们的团队看各种项目，首先看人。特别是领军人物，你把自己放进去了没有？这个事情将来是不是值得干，你百分之百说服你自己了没有，这个是融资第一条。在我看来，这是小企业解决资金之道开发永远不够的方面。
   
　　第二个层次是中国的传统——家族。血浓于水，别人的钱财给你用，不能白白给你用，融资要生出钱来还人家，人家怎么相信你。血浓于水是中国非常雄厚的资源，不要认为中国的传统道德不重要了。很多投资机构都有这个本事。我不清楚别的事，我看你怎么处理家庭关系。你对你父母什么态度，你对你兄弟姐妹什么态度。有些家族创业，为什么很多兄弟里头挑一个，把家族公司的命运交给他。他有时候是老大，有时候不是老大，不是老大，一家几个兄弟当中个性也有差别。基本规律是什么？因为他得到更多的家庭信任，家族的信任。这个是非常重要的融资层面。

　　中国绝大多数的公司起家的时候是靠这个资源的，今后还是这样。资金来源有开发的问题、有让它强壮的问题。中国今天的储蓄率非常高，几十万亿的银行存款，但另一方面大量的人没有工作，这两个东西为什么结合不到一起，最缺什么？中国国内不缺资本，但缺信任。血浓于水是信任的一个重要来源，好的传统要继承下来，人总会有血浓于水的感情。

　　为什么中国浙江省的民营企业发展快，资源利用的好？家里头兄弟的钱放到一起，血浓于水，资源放到同乡，同一个地方，同一个领域，同一个江水，同一片山，这个力量都是中国小企业融资的力量。
   
　　第三个层面复杂一些，陌生人，跟你没有关系的没有血缘联系的人。你冷静地想，我们认识的人有血缘的关系总是很少，没血缘关系的占大多数，这个资源怎么开发？我观察到一个现象，在中国文化中非常盛行，就是和陌生人一起混，熬成熟悉的人。交情交情，你要交，交很多年才互相信任。你看中国酒文化，为什么人们喝这么多酒？别人通过喝酒看你的品行，通过喝酒看你这人仗不仗义，喝酒是一个考核过程。
   
　　你一生有多少时间？可以跟多少人打交道，结交情呢？也很有限。但跟你打交道的人会散布你是什么样的人的信息，所以口碑非常重要，市场的声誉非常重要。有些人最后走不上去，那是因为他为了短期的利益，把口碑损了，直到市场融资的时候，没有人向他伸手。这些人不是目光短浅，而是没有办法跟陌生人建立信任。跟陌生人建立信任还有一条，就是利用国家机制、国家信任。这个我们也做了很多研究。中国历史上上贡的产品都是好东西，为什么？你不敢欺君，欺君杀头，这一条是中国人到现在为止建立信任的主要渠道。

　　前段时间中国出了三聚氰氨的问题。北京的三元牛奶很好，供应北京各个层次，包括中国权力中心，它对利润不敏感，对成本也不敏感，却对品质对产品非常敏感，这就是国家信任。今天中国很多产品打上“人民大会堂宴会用”，用这句话告诉消费者我没有骗你，但现在看也不一定。
还有信任，这是中国今天小企业资金解决之道中最最困难的层面，这个层面怎么解决？在座有很多经验，交换挑几条讲。第一个层次，陌生人，大批的陌生人。你让柳传志跟股民喝酒，不可能！不可能靠交情建立信任。那要怎么建立信任？这几点我先发言提出来，你们再来补充批评。
   
　　第一条，记帐。现在非常重视会计这门学问，为什么会计重要？自己的钱算不清楚这是真正的问题。会计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要把帐记给别人看，你的钱在我这，这钱怎么用，用多用少，是增是减，这个帐上可以查。很多民营小公司不会记帐，在没有利用别人钱财的时候，不需要记帐啊！这一点是向当代文明吸取的，这个文明不是中国的传统文明。我很不愿意讲这句话，但是非讲不可，因为中国过去是农业文明，没有大规模的钱财往来，而地中海、意大利早就形成这种文明了，许多不认识的人把钱放到一起来做事、来冒险，但是你得有一个交代，所以记帐非常重要。
   
　　第二条，这个帐可查，而且要由第三方来查。现在我们在这方面文化差距非常大，我们想用人家的钱，但不想让人家查帐，或者准备好几本帐，这种文化会堵塞中国小企业资金解决的道路。中国不缺钱，而是在这个变量上缺东西。

　　现在很多机构都知道，你要叫人捐钱，你得说我这个资金是请第三方独立会计师审计的，这个制度安排非常重要。从长远看成本非常低，低在什么地方？你用不着跟第三方喝酒，你也用不着跟那么多人打交情，因为这个制度放在这里。

　　很多人容易信，为什么容易信？因为他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他的钱放进来可能会血本无归。这就涉及到道德。人是受贿的动物，人的内心深处都希望别人认同自己的想法，把它摊开，有理想就是有道德。同样一件事情，如果别人看得见，要报告，要披露，他的行为就往一个方向收敛；如果这件事没有人知道，看不见，他就容易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所以让一些最敏感的信息在合适的情况下变得透明，这本身是融资一个重要条件。

　　研究犯罪的专家都有这种记录：一个社区把灯全部关掉，犯罪率就会上升，同一个人在亮的环境下很多动作做不出来，黑了就敢做，这就是亚当斯密对人的了解，人的本质是希望别人看着他承认，若看不见，人心当中魔鬼的因素就抬头，如果你干的事情有人看的见，天使的成分就增加。

　　信息披露也好，资本市场融资也好，我们请什么风险基金进来也好，信息透明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让大规模的陌生人之间建立信任。当然光有这一招还不够，后面还要跟很多招数，其中有信任很重要。
阿里巴巴研究，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生意难做在什么地方，就是建立信任，怎么样让不认识的人之间建立信任。网上交易，你卖的东西买家有评价，我把评价告诉你，挂在商号的门口，评价好，你级别往上升，很多行为就会收敛。评价好了你的生意就好，就变成一个正的循环。

　　中国是13亿人口的大国，我听过很多人说对中国人的文明没有信心，中国人喜欢骗子，中国人不讲道德，这听来让中国人有一点难受，可是确实发生了很多没有道德的事。前不久看到报道，那个小丑拿出一把枪没响，而这把枪中国造的。

　　最难不是一辈子做好事，比一辈子做好事还要难的就是让人相信你一辈子做好事。市场中没有人相信你，你造的枪他打不响，这个时候你还想不想做好事，这个时候实际上就是融资上的解决之道。取信是人毫无困难一个过程，尤其是陌生人当中，我认为今天的中国就进入这个事业。当然发生文化大革命这种悲剧，对我们的道德有很大的摧残，那里的道德连续性比我们大陆好一些。
   
　　还有一条，大国要建立信任，难度大一点，小国建立信任，难度就小一点。印度要建立信任难度就大一些，13亿人口你认识谁？我们厂问你你认识几个人？不认识，怎么让人相信你。没有水源，后背有一个尚方宝剑跟着，你欺骗我我就杀你头，很遗憾，我不是君，这就是挑战。
你说欧洲商人集团，哪里不是商人，犹太商人，但是他们有共同的特点，圈子非常小。中国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事业，大量陌生人之间能不能建立起信任？我评价马云的阿里巴巴，是什么让中国人难做生意？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就是建立信任，信任是利用他人钱财的前提条件，是基石。所谓信用，别人信任你，你才能用别人的钱财，这才是信用。昨天的晚会有一句话对我很受用，信任非常简单，可是建立信任不简单。

　　今天中国是什么情况？人口巨大，全部都是流动的陌生人。血缘地缘的关系之所以可靠，是因为它不流动。为什么村庄道德水平比较高？是农民道德水平比城里人高吗？是因为他们不流动。你骗一个农民，他一辈子记住你。骗子怕老乡怕在什么地方？你干一件事情对不起乡里乡亲，你做其他事情就没有希望。你还想融资，你不可能融到资，你永远没有希望，所以流动率低的地方道德水平高一点。但是完全不流动的资金带来的发展很慢，现在我们流动了，就想一天骗一个，一路骗下去。所以在大规模的国家里要建立信任是一个挑战。

　　但是这话反过来讲，大规模的国家一旦建立了信任，力量就不得了。只有无数闲散的资产、企业家。才能跟梦想结合起来做事。中国社会有好多钱，就靠信任来开发，中国不缺钱，但缺信任，建立信任是中国非常了不起的事业，这个事业不能听宿命论，中国人一定行或者一定不行，不管过去行不行，现在一定要争取行，否则太可惜。你就看马云的团队，一个东软的团队，一个联想的团队，就是15年、20年，可以成就很大的事情。
   
　　中国在非常穷的情况下，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所以大家都很急。创业是有阶段性的，如果穷的没有办法，你说你怎么想长远。在建立市场信任方面太着急，想积累财富，在目标、手段、原则之间求平衡就可以，但是好在一点一点地来。

　　现在好多人的创业并不是揭不开锅的创业，而是要做一番事业的创业，既然要做一番事业，就该去研究怎么做一番大的事业。今天证明中国是有希望的，从这些变量来看，我想把那些成功企业家的故事导过来鼓励我们现代的人建立信任。取信于人是有代价的，对这块钱你不能动心，得花很大的心思赚上来，你赚了钱要跟你的投资人分享，这是短期的，你要有付出。怎么动员大家付出？再过15年，中国应该在道德上面建立一个枷锁，用利益修复人，不要说不考虑利益，如果你遵守道德信用，利益会更大，这会对很多人起作用。这是中国今天面临的第二个层次的问题：大规模的人你用什么来动员他们建立信任。
   
　　最后一点，也是现在政策讨论的一点，国家的体制、经济制度要做重大的改革。这次金融危机以后，上到国务院总理，到各个地方，领导推动说给中小企业放款。实际上这件事情在中间看，比没有推动好一些，这个路很难，为什么很难？巨大的银行给中小企业放款，做不到，很难做到。

　　这件事情一方面推动大型银行，增加中小企业的自觉性，考核花一定的额度；还有一条，金融的组织结构在改变，要允许更多民营非国有企业进入国务院。这件事情不是没有风险，对金融的信任要求也更高。你开银行自由资本就是10块钱，90块钱是别人投资。一般的企业不可能有这么高的资产负债率，银行有资产负债率，这里头有很多难度。

　　但不应该就此收缩中国的金融改革，因为金融改革背后的利益及其巨大。美国的巨大生命力就在于源源不断地有中小企业冒出来，美国中小企业的数量是2000万家。今天利用阿里巴巴的网络看网商的展销厅，给我很大的启发，刚才不是讲过，你要融资，求自己，求家族，把陌生人变成熟悉人，然后在陌生人里建立大规模的信任。

　　四个层次都讲了，我一看，阿里巴巴在做金融。我发现他的特点是组合，既利用国有商业银行这种巨大的牌子和规模经济，也利用中国民营企业的智慧，很小的公司三家以上捆到一起，三家一起搞。你想想怎样的三家？无非是有血缘，有地缘，已经喝了好多年的酒，利用这个组织，加上资金，加上阿里巴巴手里的信息，这都是网上开店。你过去卖过什么，你的信用好不好，它有纪录。这个组合权我认为是今后解决中国小企业融资的非常重要的一个大厂，组合起来用不受限制，这个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要解决这么大国界的信用的过程，让小企业把资金解决之道打通，什么办法好就用什么办法。这是中国模式，这个工作我们来做很容易，但前提是要我们在座的各位共同努力。中小企业的融资，不单单是单方，从政府、金融体制角度解决中小企业的融资问题，中小企业本身有巨大的前提，创造这个条件，建立信任，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13亿人口就摆在这里。大企业就要用他人的钱财，而信任一部分取决于我们自己今天的努力。

　　（联商网现场报道）